学校组织“红五月”歌咏竞赛,最被看好的是男女声小合唱,音乐教师亲任指挥。我很荣幸被选中。有一天练歌的时分,长辫子音乐教师,忽然把指挥棒一丢,一个箭步从台上跳下来,侧着耳朵,走到队伍里,歪着脖子听我们唱歌。大家一看教师这么注重,唱得就格外起劲。
长辫子教师乌青着脸转了一圈儿,最后走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整个队伍霎时安静下来。她叉着腰,一字一顿地说,毕淑敏,我在指挥台上总听到一个人跑调儿,不知是谁。如今总算找出来了,原来就是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如今,我把你除名了!
我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方才教师在我身旁停留得格外久,我还以为她观赏我的歌喉,唱得格外起劲,不想却被抓了个“现行”。我灰溜溜地挪出队伍,惭愧难当地走出教室。
三天后,我正在操场上练球,小合唱队的一个女生气喘吁吁跑来说,毕淑敏,原来你在这里!音乐教师四处找你呢!
从操场到音乐教室那几分钟路途,我内心充溢了幸福和神往。走到音乐教室,长辫子教师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岁,怎样就长了这么高的个子?!
我听出话中的谴责之意,不由自主地就弓了身子塌了腰。从此,这个姿态贯串了我整个少年和青年时期。
教师的怒气显然还没发泄完,她说,你个子这么高,唱歌的时分得站在队列中间,你跑调走了,我还得让另外一个男生也下去,队列才均衡。小合唱原本就没有几个人,队伍一下子短了半截,这还怎样唱?现找这么高个子的女生,合上大家的节拍,哪那么容易?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
长辫子教师站起来,脸绷得好似新纳好的鞋底。她说,毕淑敏,你听好,你人能够回到队伍里,但要记住,从如今开端,你只能干张嘴,绝不能够发出任何声音!说完,她还惧怕我体会不到位,伸出细长的食指,笔直地挡在我的嘴唇间。
我好半天才明白了长辫子教师的禁令,让我做一个只张嘴不出声的木头人。我的泪水憋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出来。我没有勇气对长辫子教师说,假如做傀儡,我就退出小合唱队。在无言的冤枉中,我默默地站到了队伍之中,从此随着器乐的节拍,口形翕动,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长辫子教师还是不放心,只需一听到不调和音,锥子般的眼光第一个就刺到我身上……
小合唱在“红五月”歌咏竞赛中拿了很好的名次,只是我从此遗下再不能唱歌的缺点。毕业的时分,音乐考试是每个学生唱一支歌,但我基本发不出本人的声音。音乐教师曾经换人,并不晓得这段往事,很是奇异。我含着泪说,教师,不是我不想唱,是我真的唱不出来。
后来,我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口试的时分,又有一条考唱歌。我十分决绝地对主考官说,我不会唱歌。
在以后几十年的岁月中,长辫子教师那竖起的食指,好像一道符咒,锁住了我的咽喉。禁令铺张蔓延,到了但凡需求用嗓子的时分,我就忐忑不安,逃避畏缩。我不但再也没有唱过歌,就连当众演讲和列席会议做必要的发言,我也是能躲就躲,找出种种理由推脱敷衍。有时在会场上,眼看要轮到本人发言了,我会找借口上洗手间溜进来。有人以为这是我的倨傲和轻慢,以至是失礼,只要我本人才晓得,是内心深处不可言喻的恐惧和哀痛在作祟。
直到有一天,我在做“谁是你的重要别人”这个游戏时,写下了一系列对我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之后,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长辫子音乐教师那有着美丽的酒窝却像铁板一样森严的面孔,一阵战栗滚过心头。于是我晓得了,她是我的“重要别人”。固然我已忘却了她的名字,固然今天的我以一个成人的智力,已能明白她当时的意图和苦衷,但我无法抹去她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的惨痛记忆。烙红的伤痕直到数十年后仍然冒着焦糊的青烟。
我们的某些性格和反响形式,由于这些“重要别人”的影响,而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时你还小,你受了伤,那不是你的错。但你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你却要本人想法包扎。假如它还像下水道的出口一样嗖嗖地冒着纯净的气息,还对你的今天、明天继续发挥着激烈的影响,那是由于你仍在听之任之。童年的记忆无法改写,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却能够循着“重要别人”这条缆绳重新梳理,重新审视我们的规则和形式。假如它是合理的,就把它变成金色的风帆,成为明智的一局部;假如它是昏暗的荆棘,就用成年人有力的双手把它粉碎。
当我把这一切想分明之后,仿佛有热风从脚底升起,我能分明地感遭到持久以来禁锢在我咽喉处的冰霜噼噼啪啪地裂开了。一个轻松畅快的我,从符咒之下解放了出来。从那一天开端,我能够唱歌了,也能够面对众人讲话而不提心吊胆了。从那一天开端,我饶恕了我的长辫子教师,并把这段阅历讲给其他教师听,希望他们慎重当心空中对孩子稚弱的心灵。童年时被烙下的负面情感,是难以简单地用时间的橡皮随便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