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言
01
那天晚上,带着书、衣服、药品、食物等诸多在这三天里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搭出租车去赶考。
我们运气很好,女儿的考场排在本校,而且提早在校内培训中心定了一个有空调的房间,这样既是熟习的环境,又免除了来回奔走之苦。
信佛的妻子说这是佛祖的保佑啊!我也说,是的,这是佛祖的保佑。
坐在出租车上,看到车牌照上的号码尾数是575,心中暗喜,或许就能考575分,那样上个重点大学就没有问题了。
车在路口等灯时侧目一看旁边的车,车牌的尾数是268,心里顿时繁重起来。
假如考268分那就糟透了。
赶快看后边的车牌尾数,是629,心中大喜,但转念一想,女儿极不喜欢文科而学了文科,二模只模了540分,怎样可能考629?能考575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车过了三环路,看到一些学生和家长背包提篮地向几家为高考学生开了特价房间的大饭店涌去。
虽说是特价,但每天还是要400元,而我们租的房间只需120元。
在这样的时辰,钱是小事,关键的是这些大饭店距考场还有一段搭车不值、步行又嫌远的为难间隔,而我们的房间距考场只要一百米!
我心中蛮是打动,为了这好运气。
安排好行李后,女儿马上伏案温习语文,说是“临渴掘井不快也光”。
我劝她看看电视或者到校园里转转,她不肯。
不断温习到深夜十一点,在我的重复劝说下才熄灯上床。
上了床也睡不着,一会儿说忘了《墙头马上》是谁的作品,一会儿又问高尔基到底是俄国作家还是苏联作家。
我索性装睡不搭她的话,心中暗暗算计,要不要给她吃安定片。
不给她吃怕折腾一夜不睡,给她吃又怕影响了脑子。
终于听到她打起了细微的鼾,不敢开灯看表,估量已是零点多了。
02
清晨,窗外的杨树上,成群的麻雀齐声噪叫,然后便是喜鹊喳喳地大叫。
我生怕鸟叫声把她吵醒,但她曾经醒了。
看看表才四点多钟。
这孩子平常特别贪睡,别说几声鸟叫,就是在她耳边放鞭炮也惊不醒,常常是她妈搬着她的脖子把她搬起来,一松手,她随即躺下又睡过去了,但如今几声鸟叫就把她惊醒了。
拉开窗帘看到外边天已大亮,麻雀不叫了,喜鹊还在叫。
我心中欢欣,由于喜鹊叫是个好兆头。
女儿洗了一把脸又开端温习,我晓得劝也没用,痛快就不说什么了。
离考试还有四个半小时,我很担忧到上考场时她曾经很疲倦了,心中非常焦急。
早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吃,这个平常胃口很好的孩子此时一点胃口也没有。
饭后劝她在校园里转转,刚转了几分钟,她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搞分明,然后又匆匆上楼去温习。
从七点开端她就一趟趟地跑卫生间。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当年闹日本的时分,一听说日本鬼子来了我奶奶就往厕所跑。
解放后许多年了,我们恶作剧,大喊一声:鬼子来了!我奶奶马上就脸色惨白,提着裤子往厕所跑去。
唉,这高考居然像日本鬼子一样可怕了。终于熬到了八点二非常,学校里的大喇叭开端播送考生须知。
我送女儿去考场,看到从培训中心到考场的路上拉起了一条红线,家长只许送到线外。女儿过了线,去向她学校的带队教师报到。
03
八点三非常,考生开端入场。
我远远地看到衣着红裙子的女儿随着成群的考生涌进大楼,终于消逝了。
间隔正式开考还有一段时间,但刚才还冷冷清清的校园内曾经安静了下来,杨树上的蝉鸣变得格外刺耳。
一位衣着黄军裤的家长仰脸望望,说:
北京啥时分有了这玩意儿?
另一位戴眼镜的家长说:
应该让学校把它们赶走。
又有人说:
没那么悬乎,考起来他们什么也听不到的。
正说着蝉的事,看到一个手提着考试袋的小胖子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
人们简直是一同看表,发现分开考还有不到非常钟了。
几个带队的教师迎着那小胖子跑过来,仿佛是责怪他来得太晚了。
但那小胖子抬腕看看表,仍然是不慌不忙地、大模大样地向考场走。
家长们都被这个小子慢条斯理的气度所服气。
有的说,这孩子,假如不是个最好的学生就是一个最坏的学生。
穿黄裤子的家长说,不论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他的心理素质绝对好,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能够当军队的指挥官。
大家正谈论着,就听到从学校大门外传来一阵低声的喧哗。
于是都把身体探过红线,歪头往大门口望去,只见两个汉子架着一个身体衰弱的男生,急赶忙忙地跑了进来。
那男生的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在地上拖拉着,脖子歪到一边,似乎支撑不了脑袋的重量。
一个中年妇女(显然是母亲)紧跟在男孩的身后,手里拿着考试袋,还有毛巾药品之类的东西,一边小跑着,一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
一群教师从考试大楼里跑出来把男孩从那两个男人手里接应过去,那位母亲也被拦截在考试大楼外。
红线外的我们一个个都很慨叹很同情的样子,有的叹息,有的低声咕哝着什么。
我的醒悟不高,心中有对这个带病参与考试的男生的同情,但更多的是暗自庆幸,不论怎样说我的女儿曾经平安全安地坐在考场里,如今曾经拿起笔来开端答题了吧。
04
考试正式地开端了,蝉声使校园里显得格外安静。
我们这些住在培训中心的侥幸家长,站在树荫里,看到那些汇集在大门外激烈阳光里的家长们,心中又是一番慨叹。
由于我们事前晓得了培训中心对外停业的音讯,由于我们花了每天120元钱,我们就能够站在树荫里看着那些站在烈日下的与我们身份一样的人。
可见世界上的事情,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譬如这高考,自身也存在着很多不公平,但它比当年的引荐工农兵大学生是公平的多了。
对广阔的老百姓的孩子来说,高考是最好的方式,任何不经过考试的方式,譬如保送,譬如引荐,譬如各种加分,都存在着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有的家长回房间里去了,但大多数的家长还站在那里说话,话题飘忽不定,一会儿说天气,说北京成了非洲了,成了印度了,一会儿又说当年的高考是如何的随意,不像如今的如临大敌。
学校的保安过来干预,让家长们不要在校园内说话,家长们很依从地散开了。
将近十一点半时,家长们都把着红线眼巴巴地望着考试大楼。
05
大喇叭响起来说时间到了,请考生立刻中止书写,把卷子整理好放在桌子上。
女儿的年级主任跑过来兴奋地对我说:
莫先生,有一道18分的题与我们海淀区二模卷子上的题简直一样!家长们也随着兴奋起来。
一位不知是哪个学校的带队教师说:明年海淀区的教参书又要大卖了。
学生们从大楼里拥出来。
我发现了女儿,远远地看到她走得很高昂,心中感到有了一点底。
看清了她脸上的笑意,心中愈加欣喜。
迎住她,听她说:
觉得好极了,一进考场就感到心中非常宁静,作文写得很好,标题是《天上一轮绿月亮》。
06
下午考化学,散场时大多数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都说今年的化学题出得比拟容易,女儿盲目考得也不错。
第一天大获全胜,赶快打电话往家报告喜讯。
晚饭后女儿开端温习数学,直至十一点。
临睡前她忽然说:
爸爸,下午的化学考卷上,有一道题,说“原未溶解……”
我审题时,以为卷子印错,在“原未”的“未”字上用铅笔写了一个“来”字,遗忘擦去了。我说这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慌张起来,说监考教师说,不许在卷子上做任何记号,做了记号的就当作弊卷处置,得零分。
她听不进我的劝,心情越来越坏,说,我完了,化学要得零分了。
我说,我说了你不信,你能够打电话问问你的教师,听听她怎样说。
她给教师打通了电话,一边诉说一边哭。
教师也说没有事。但她还是不放心。
无法我又给山东老家在中学当校长的大哥打电话,让他劝说。
我说:
退一万步说他们把我们的卷子当成了作弊卷,给了零分,我们一定要上诉,跟他们打官司。
爸爸认识不少报社的人,能够借助媒体的力气,把官司打赢……
清晨一点钟女儿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我躺在床上暗暗地祈祷佛祖保佑,让孩子一觉睡到八点,但愿她把化学的事遗忘,全身心投入到明天的考试中去。
明天上午考数学,下午物理,这都是她的弱项……